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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万物不多情

入夜,我站在广西北海的酒店8楼往窗外看,海天交织成墨色。凌空伸进海上的步道,逶迤向前生出一条光带。我被光吸引,不顾夜色正浓,也不顾初来的疲倦,迎着海风来到海上。

眼下正是北海的好时光。

行走于此,我并没有听到海的声音。面对海的沉默,我突然讨厌喧哗。像是要照顾我的独自前来,它默许我不必说话,和它,只需眼神交流。

不用打量,在这里,你轻易就能看出,风捕捉一切,不放过任何细微的角落。自然,风知道海的魅力。水隐藏在夜色里,铺展出辽阔而深邃的绸缎,弥散出神秘的气氛。而步道像是海神双手托起的一串珍珠,它静卧于此,如同给城市开辟出一条逃离之道,又似看淡世俗却又心怀执念的行者。不觉想到八大山人,想他遁迹空门、潜居山野时的超脱,想他觅得一个自在场地时的畅意。

我一直以为,只有在那些时候,在风咆哮着推起巨浪、狂暴地在辽阔的海面上撕裂出银色的峰谷时,才会感觉到我是真的看见过海,才会体味出海的力量及它撞击躯体触及灵魂的样子。

可这次不同,是底色让我心动。这一尘不染的纯净,一见就俘获我心。我看出来了,即便回到日光下,所有人,所有其他的一切,包括天空、云彩,也只能成为这底色上的装饰。装饰是流动的、喜悦的,有打破的突兀,却也是自然成景成画。

眼下,所有装饰消失,在这片墨色里,起伏的光带勾勒出纯净、天然、安宁、超脱。它的包容也就此呈现。那蜿蜒前行在海上的行者,那些怀揣心思抵达的旅者,都受到它的欢迎。而那些在海边奔跑的人呢?他们喊出来的声音里,透出喜悦与欢愉,自然也成为海的节奏与呼吸。

我是突然来的,没有做好打量它的准备。我小心地脱下鞋袜,赤脚是我表达的真诚。接触它,近点,再近点,我在心里喊出这声音时,感觉出难得一遇的激动与慌乱。

在步道上行走时,我只顾往前,闭着眼,什么也不看,什么也不用担心。我的裙摆被撩起时,我感觉到风来了。我继续朝前走着,走着,仿佛前面正站着我的爱人,他正在召唤我,我们正准备一起沿着这步道向前,去看合浦的红树林,守候明天的日出,聆听“珠还合浦”的故事,看那时的光影交辉出来的人间奇迹与心灵抚慰。

有人说,文学是人生的一种底色。从《诗经》到《楚辞》,从唐诗宋词元曲到明清小说,再到当下各种文学体裁的百花齐放,文学犹如一条生生不息的长河,从远古流淌到今天。底色,它只是个体最本质的天资,却也是最强大的基因呈现。我想,在北海我感觉出底色的纯净与博大,这是我喜欢它的唯一理由。

余晖下的北海,如同莫奈笔下的画作,同样是倾尽全力想捕捉到光影闪动之美。走近或远离山体,你捕获的光影千差万别,却同样诠释出一个真谛:在光影变幻中寻找刹那间的永恒。

太阳西沉时,听到旁边有人感叹时光短暂,生出留不住抓不着的叹息之心。是啊,只是一眼的光影,瞬息变化。这番见证,它自此成为你心底恒定的美好与守护,成为你气质的底色。

这种体验,不只是一瞬间,应是永恒;不只是个人感受,更是万人共鸣。这正是“于无声处听惊雷”的力量所在。如同人们很容易被一部小说、一篇散文、一首诗歌抑或一出戏剧抚慰心灵。

第二天到了涠洲岛,闻出亲切。是我儿时熟知的家乡泥土的香味吗?

入夜,行走在乡间洒满月光的小道,静谧而清幽的夜色让我恍若回到童年。也就是在这一刻,我寻到了安妥。甚好有了这刻,消除了一些杂念。我一度怀疑此行的目的,甚至生出些失落。可此刻全得到了抚慰。站在深远静谧的夜空下,天上的星星清晰、明亮,我甚至看见了久违的北斗七星。我兴奋极了,像个孩子般发出欢喜的叫声。此刻陪伴在我身旁的是我的朋友。我们往前走时,欢声笑语,无所顾忌,追逐、起跳。这是难得的安静下的欢愉,这是珍贵的无人打扰的惬意与放松。除了两旁的植物与天上的星宿、藏于草地的虫鸟,路上只有我们,整条路完整地属于我们了,这是多大的馈赠。我喜欢这样的安静与属于,不需要更多,只要拥有此刻便足矣。

凌晨4时,我去海边等待日出。离海还有200多米远时,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,愈近声音愈清晰。我的脚步明显加快了。我以为陪伴我看日出的只有它们。怎么会呢?好些人比我更早就来了,他们站在路边,与我一样在等待日出。不远处有火光,是昨夜有人在海边扎营,燃起篝火时保留的余火。他们是比我们更早在这里守候日出的人。记得米兰·昆德拉有一篇小说,题为《慢》。城市的快节奏让人失去了对生活的感受和体验,而旅行让人有机会慢下来。节奏慢下来,才能让人仔细去听、去品味,才能有诗……

天气的变化没有让我在海边看到日出,正当我失望、欲收回目光之时,忽见茫茫大海之上,海浪并非成一条直线向我涌来,而是像一群舞动的天使手拉手向前,在无限接近我的那一刻撩起裙摆,在天空划出一道道银弧,如同我站在酒店8楼看到的夜空下的虹。我想这就是北海最迷人的地方,它总是让我在光的变化与堆积中辨识出它的魅力、它的诗性。

沿着海边慢慢行走,听海浪连续拍打,看海面铺卷成墨色的绸布,风吹皱它,堆积出时间的纹理。思考也因此生成。我一直以为,北海只是一座新兴的城市,发展只能依靠滨海旅游。可这里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,这里有南珠文化、汉代文化、海洋文化、侨文化……古代的中国人追逐着盐在大地上迁徙,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文明。文明总是嗅着味道前行。北海的历史文化离不开海,更离不开海的味道。

早饭后,我又来到海边,沙纹像梳理过的起伏的大波长发。被海水夯实的细沙,看上去细腻如黄泥,踩上去,有它独特的筋道。我想到北方的馒头,细嚼时的感觉如同此刻的脚底。我赤着脚,有螺硌脚。下午我将离开这里,这是海送给我的礼物吗?我弯腰拾起它,握在手心,成为爱的形状。

朋友在海边拴吊床,吊床是江大叔编织的。江大叔是岛上的居民,我们昨天从他家门前经过时,听到他家男孩在门口叫卖,杨桃两元一个,番石榴一元一个。我迎着声音走到他身旁。男孩说,水果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。我将目光越过男孩,只见小院里果树葱绿,果实挂枝。围着果树拴着与天空一样颜色的吊床。原来波罗蜜是从树干上的疙瘩里钻出来的,并非如我熟悉的苹果、梨、柚子那样挂在枝上。眼前的波罗蜜树干缠满疙瘩,有些已经爆出嫩芽,有些已经长出巴掌大的果子。江大叔告诉我,疙瘩里爆出的芽长成波罗蜜后,若是品相不好,芽眼又会爆出更好的芽,直到长出最好的波罗蜜。这种优胜劣汰的行为会持续到来年3月,那时挂在树上的果实就成了定数。

我在心里惊叹,还有比这更努力的树吗?还有比这更追求完美的品性吗?

波罗蜜与其他树一样生长在这片土地,并没有要求更多,它的鞭子只落在自己的躯干上。原来,追求完美是一种内在的爆发。不断地积蓄能量,不断地否定自己,方可达到属于自己的最美的景致。我望着它,轻抚那一个个还来不及爆出嫩芽的疙瘩。它静静地立在那,不争不吵,只是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呈现出来。想到吴哥文明中“高棉的微笑”,正是这种宁静的、静穆的姿态,才给人永恒的希望。我仿佛一个顿悟的孤独的行者,一些或虚或实的困扰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。

来到北海,我和万物有心灵的交流,有深情的对视,万物似乎也因此变得多情起来。

是啊。如果万物不多情,就是没有“生命感”的世界。春夏秋冬是神的风情,是天地的一次完整的呼吸,是生命的气象和精神。万物在这一呼一吸之间,从苏醒、生发、收获、枯亡形成生命的律动,宇宙在变化中完成一次次轮回。就像我站在涠洲岛等待日出之时,从那无数轮回的缝隙中感受一次光影的变化。又比如我在火山口看见的火山熔岩、在五彩滩触及的海蚀崖壁。朋友说,所见这些都是时间的褶皱。这正是人间难得,亦是生命万物中一双观天地冷暖、四季轮回的眼睛。

(作者:简媛;图片:陈晨;编辑:杨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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